第04版:理论学习·广告 2024年11月01日

昆仑何以伟大

□ 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国历史研究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 冯时

  昆仑何以伟大,昆仑山何以神圣,这个问题直接关系到对昆仑文化本质的认识。因此,何谓“昆仑”其实已成为关乎昆仑文化乃至中国文化的根本问题。

  中国传统格物致知的认识论表明,人类知识体系的形成乃是先民通过对自然世界的观察分析获得的,而并不是出于他们头脑中的虚造玄想,这意味着中华文明本是追求真理的文明,而昆仑文化正是这一文明的突出体现。

  从十日到一日

  中国文化的核心追求,一言以蔽之,就是《易传》所讲的“天地之大德曰生”。什么才能决定万物的生养呢?当然是太阳。因此对太阳的观测便理所当然地成为先民最重要的观象工作。

  天上的太阳难道只有一个吗?今天人们看到的太阳和昨天升起的太阳是同一个天体吗?这个问题在今天看来简直不值一谈,因为已没有人再对天上只能一个太阳的事实抱有疑虑,然而从原始思维的角度讲,天上只有一个太阳的认识却绝不可能是先民与生俱来的。尽管太阳的形象并没有什么差别,但每天太阳出升的位置和时间都不相同,因此没有理由认为天上的太阳只有一个,最初在古人看来,每天升起的都应是一轮新的太阳,所以太阳的数量其实是一天一个。

  中国上古的十日神话即是对这一认知结果的反映。《山海经》记载帝俊之妻羲和生十日,而十日由金乌载负运行。考古资料也提供了有关这一认识的明确证据。事实上,十日观念并不是说太阳只有十个,“十”作为进位单位,实际强调的是太阳的数量遇十而进,因此天上的太阳是无穷无尽的。

  其后随着观象的进步,人们通过对偕日升和偕日没的观测发现,太阳其实是沿着同一条轨道在运行,最终人们认识到天上只有一个太阳的事实。于是古人借后羿射日神话完成了这种从无数太阳到一个太阳的认识转变,这是昆仑文化的观象基础。

  昆仑名义与昆仑三天

  “昆仑”之名具有典型的己身文明特征,其用字固定,非如译名变化不定。译名之如“和田”,或作“忽炭”,或作“和阗”;又如“印度”,或作“身毒”,或作“天竺”。皆重音而轻字,变化随意。与此不同,“昆仑”的用字则重在据固有之字形表义,即使增以“山”字而作“崐崘”或“崑崙”,仍以“昆仑”为本读,反映了汉字文化的突出特点。

  “昆”字本义为同,其从“日”从“比”会意,所谓日日比之为同,意即每天出升的太阳相同。帝俊以其所生十日为兄弟,是为昆弟,犹分至四神为昆弟,已为“昆”义的引申。而“仑”字本义为伦次,其从“亼”从“册”会意,即以竹简成册必伦次而思为义。“昆”义为同显然来自于古人对于今日之太阳与昨日太阳相同的认识,而“仑”训伦次,其表达的意义则是同一个太阳沿同一条轨道日日伦次而行的思想,显然,同一个太阳日日伦次而行,这一现象的概括表述就是“昆仑”。这是昆仑文化的思想基础。

  同一个太阳在天上伦次而行,其日行轨迹必然规划出无数的同心圆,如取一年十二个中气的太阳周日视运行轨迹,便是《七衡六间图》所呈现的形像。如取标准时间体系中最重要的四个时点——二分二至的太阳周日视运行轨迹,便会形成三个同心圆。古人就三个同心圆的形状而谓之“三圆”,又就天圆之宇宙观而谓之“三天”,或就同一个太阳伦次而行的特点而谓之“昆仑”。这是昆仑文化的形象特征。

  古以祭天圜丘设计为三圆三成之丘,是为昆仑思想的明确体现,《尔雅》和《山海经》谓之“昆仑丘”或“昆仑虚”。目前所知最早的昆仑丘为见于辽宁建平牛河梁遗址,属于距今5500年前的红山文化圜丘,最晚则为北京天坛的明清两代圜丘,形制相同,古今一脉。这是昆仑文化的历史物证。

  昆仑溯源与文明诞生

  决定时间的工作可以通过两种方法完成,即“天效以景”和“地效以响”。“地效以响”是以律管候气,河南舞阳贾湖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了距今9000年的骨律,证明律管吹灰的计时方法于其时已经出现。然而候气定时常可进退于前后五日之间,无法实现精确的时间计量,如果先贤需要把时间定得尽量准确,就不得不求助于对日影的观测,这就是“天效以景”。

  立表揆度日影以解决时间问题不可能在短期内完成,必须进行长周期观测数据的比较,如果天上的太阳不止一个,那么不同太阳的影长数据显然不具备相互比较的意义,这意味着立表测影的工作必须首先解决一个太阳的问题。换句话说,先民只有完成了对一个太阳的认识,立表测影的计时制度才可能建立起来,这种新的知识体系显然标志着昆仑文化的形成。

  目前所见最早的碑表遗物出土于湖北秭归东门头,时代为距今约8000年,此就测影工具而见昆仑。立表测影首先完成的就是对空间的规划,安徽蚌埠双墩遗址、湖北秭归柳林溪遗址、陕西西安半坡诸新石器时代遗址普遍出现成熟的日廷和九宫图,时代约为距今7300—7000年,此就空间规划而见昆仑。日行昆仑,形作三圆,以象天圆。河南濮阳西水坡45号墓的墓廓即表现三天,墓中星象又以秋分建戌为首,时代属于距今6500年;而牛河梁红山文化圜丘亦呈三圆,至明清而历数千年不变,此就三天而见昆仑。据此可明,先贤对一个太阳的认识至少在8000年前就已完成,这体现了昆仑文化的形成年代。

  毫无疑问,对一个太阳认识的完成使先贤可以放心地通过立表测影进行精确的时间计量,从而抛弃早期律管候气的朴素方法。计时方法的精确化必将促使时间精确化,并通过观象授时逐渐形成至信如时的文德思想,建立知识与道德体系,最终成就人类文明,这意味着昆仑文化的形成实际标志着中华文明的诞生。

  昆仑升仙

  传统居中而治的政治观成就了中国文化绵延不衰的发展形式,使中华文明成为人类历史上唯一传承8000年没有中断的文明。人王之所以需要居于天地之中,那是由于授予其权力的至上神上帝居住在天的中央——北极,所以配帝在下的人王就必须居于地之中央,如此才可能实现人王与上帝最直接的联系,从而体现王权在政治与宗教上的合法性。事实上,先贤测量地中的工作至少在公元前六千纪早就完成了。

  人王居于天地之中,垄断观象授时,终获天命,故必享有祭天的特权。而祭天必在圜丘,知昆仑圜丘自在天地之中。上帝在天之中,故昆仑直居帝下,必在地之中。《山海经》以昆仑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是因原始天极观以为天倾西北的缘故,实际仍是对昆仑虚位在帝下的天地之中的表达。人王观象而享有天命王权,故其灵魂必升天伴帝,而升天的起点只能是作为祭天之所的圜丘。先贤奉行所祭必象其类的理念,这使祭天之圜丘必须呈现三天的形制,如此才可能与至上神通德类情,这便是昆仑丘以三圆三成为制的由来,故昆仑丘实际就是祭天之圜丘。

  基于昆仑文化所建立的原始宗教观认为,昆仑虚中有增城九重,其基点便是以五城十二楼所规划的五位日廷,日廷之四隅分别有四水,即河水、赤水、弱水、洋水,其作用在于和百药而保神仙不死。而升仙的过程则体现在自五城十二楼向上倍之,是为阆风,登之不死。又上倍之,是为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更上倍之,是为天帝所居之上天,登之乃神。这种昆仑升仙思想和宗教观念,不仅在《山海经》《淮南子》等文献中有着详细记载,而且先秦的考古材料也提供了坚实的佐证,构成了中国传统政治与宗教的核心内涵。

  综上所述,可知昆仑文化的本质问题其实就体现着先贤对从无数太阳到一个太阳的认识,这无疑是人类认识史上的一次巨大飞跃,它直接影响着传统时空知识的建构,从而为知识体系、宗教思想、礼仪制度的产生奠定了基础,并最终导致了人类文明的诞生。换句话说,没有先贤对一个太阳的认识,就不可能形成系统的知识、思想与制度,也就不可能建立以文德为核心价值的中华文明。因此对于一个太阳的认识,其文明史意义是怎么评价都不过分的,昆仑之伟大正在于此。据新疆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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