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文化·广告 2025年07月18日

贯云石传:天山雪水汇钱塘

□ 瀚海涛生

  按:贯云石,这位诞生于北庭(今新疆吉木萨尔)的畏兀儿贵胄,其一生轨迹堪称一部微缩的文明交融史诗。他身蕴天山北麓的雄浑血脉,却深深浸润于江南烟雨的汉文化精髓。从执掌虎符的“两淮万户达鲁花赤”,到大都宫城中的“翰林侍读学士”,再到钱塘市井的“芦花道人”,其身份的惊人蜕变,不仅是个体在时代洪流中寻求精神突围的壮举,更是蒙元时期西域与中原、游牧与农耕文明深度碰撞、奇妙融合的璀璨结晶。他的书法奇崛不羁,散曲如“天马脱羁”,音乐造诣对海盐腔的形成有启蒙性影响,诗文则映照着从李贺的诡丽到陶渊明冲淡的心路历程。贯云石以三十九载短暂年华,在中华文化的星河中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他如一股源自天山的清澈雪水,最终汇入钱塘江的浩渺烟波,其传奇人生与不朽艺术,雄辩地证明了:中华文明的伟大生命力与永恒魅力,正在于其海纳百川的包容与不同文化激荡交融后焕发的夺目光彩。他不仅是维吾尔族的骄傲,更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宝库中一颗永远闪耀着独特光芒的星辰。其自喻“清晓山中三尺雪,道人神气是梅花”,正是其超然风骨与永恒价值的最佳写照。

  

  在元帝国辽阔的版图上,有一条无形的文化血脉,自西域天山北麓的吉木萨尔(古称北庭),蜿蜒东流,最终汇入烟雨迷蒙的江南钱塘江。这条血脉的名字,叫贯云石(1286—1324)。他原名小云石海涯,其父名 “贯只哥”(《元史·小云石海涯传》),他因父名首字“贯”为汉姓,故称贯云石。一个典型的畏兀儿(今维吾尔)名字,却在中华文化的星河中,绽放出“酸斋”“芦花道人”这样极具汉韵的光华。他的一生,是蒙元时代多民族碰撞、交融、共生的绝佳缩影,一个勋贵奇才向精神隐者蜕变的传奇史诗。

  一、北庭雄鹰:勋贵血脉与少年锋芒

  贯云石的起点,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峰。他的家族,是镶嵌在元帝国权力版图上的耀眼徽章。祖父阿里海涯,那位从西域驰骋而来的雄狮,以平宋之功彪炳史册,官拜湖广行省左丞相,封楚国公,至正七年(1347)追封为江陵王。家族的权势与财富,如同北庭广袤的土地,坚实而煊赫。在这片尚武的土壤里,少年贯云石如鹰隼初啼。他筋骨强健,膂力绝伦,精于骑射马槊。史载其壮举:驱三匹烈马狂奔,他持槊迎立,腾跃跨乘,运槊生风,观者辟易。这是流淌在畏兀儿血脉中的勇武,是北庭勋贵子弟的标配荣光。

  二、宦海迷途:金阶玉阙与理想沉沙

  承袭父职,他成为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治军“行伍肃然”,展现了与其勇武匹配的治才。然而,这颗不安分的灵魂,早已被汉文化的博大精深所吸引。一个惊人之举震动朝野:他将象征权力与地位的万户金印,让予其弟忽都海涯。转身,他投入理学大儒姚燧门下。姚燧惊叹于他的文采,古文“峭厉有法”,歌行古乐府“慷慨激烈”,全然不似武夫手笔。才华的光芒无法遮掩,他被选为未来皇帝元英宗的“潜邸说书秀才”,旋即擢升为翰林侍读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成为仁宗皇帝身边的近臣,攀上仕途的巅峰。

  怀抱儒家济世理想的贯云石,在权力中枢看到了更深的积弊。他奋笔疾书,向仁宗皇帝献上《陈政事疏》(后人说法)六策:释边戍以修文德、教太子以正国本、立谏官以辅圣德、表姓氏以旌勋胄、定服色以变风俗、举贤才以恢至道。字字珠玑,切中时弊,闪耀着一位深受汉文化熏陶的西域精英对理想治世的憧憬。然而,这剂良方,投入了元帝国中期日益腐化的官僚泥潭,激不起半点涟漪。奏疏如石沉大海。庙堂的浑浊,理想的幻灭,让这位身居高位的翰林学士感到了刺骨的寒意。1313年左右,正值人生与事业的盛年,在无数人艳羡的目光中,贯云石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称疾辞官,挂冠而去。他决绝地告别了象征无上荣光的紫袍玉带,如同挣脱金笼的鹰隼,振翅南飞。

  三、江南寻道:芦花被下的禅心道骨

  南下的终点,是温柔富贵之乡——杭州钱塘。在这里,贯云石彻底褪去了勋贵的光环,化身市井中的“卖药郎”。他更名易服,自号“芦花道人”。这个充满诗意的名号,源自一则流传甚广的轶事:路经梁山泊,见渔父所织芦花被清雅绝尘,欲以名贵丝绸交换。渔父索诗,他挥毫立就:“采得芦花不涴尘,翠蓑聊复藉为茵。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雪满身……”诗成,抱被而归。一领芦花被,成了他精神皈依的象征。

  思想的嬗变同样深刻。早年师从姚燧所学的儒家经世之学,在现实的铜墙铁壁前碰得粉碎。他转而向佛、道寻求心灵的解脱。他深入天目山,叩问中峰明本禅师,机锋相契;夏日避暑包山,静坐参禅,直至暑退方归。案头常置《南华真经》(《庄子》),心游于“无是无非”之境。他的散曲直抒胸臆:“冷清清无是无非诵《南华》,就里乾坤大”;“功成不用服丹砂,笑指云霞总是家”。佛家的空灵与道家的逍遥,在他身上奇妙地交融。临终辞世诗“洞花幽草结良缘”(据明人蒋一葵《尧山堂外纪》载,洞花、幽草为其二妾名),更透着一份勘破生死的禅意。

  四、艺术丰碑:多民族文化交融的璀璨结晶

  归隐的贯云石,并未沉寂。相反,他在文学艺术的广阔天地里,攀上了令世人仰望的高峰。他的成就,是畏兀儿豪情、西域韵律与汉文化精髓深度交融后结出的硕果。

  “酸甜乐府”铸绝响:其最耀眼的成就,当属散曲。与徐再思(甜斋)并称,作品合辑为《酸甜乐府》。风格被朱权《太和正音谱》誉为“天马脱羁”!豪放不羁是其底色:【清江引】“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写尽挣脱樊笼的畅快;【清江引】“竞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道破官场险恶。亦有深情婉转:【清江引】《惜别》“若还与他相见时……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相思之情力透纸背;【红绣鞋】“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则大胆率真,充满生命热力。咏西湖【粉蝶儿】套曲,四时美景如在目前,堪称词曲中的山水长卷。他的曲,是西域的烈酒,盛入了江南的青瓷盏,醇烈与清雅并存,代表了元曲的巅峰气象。

  诗笔映照心路历程:诗歌创作伴随其思想转变。早期追摹李贺,风格诡奇雄丽(《美人篇》《画龙歌》),如天山雪崩,气势磅礴;后期归隐,心慕陶潜、太白,诗风转向冲淡自然(《题仇仁近山居》),如西湖烟雨,空灵蕴藉。清人顾嗣立誉其开元代“绮丽清新”诗风,为元诗注入活水。

  墨舞奇崛见风骨:书法如其人,“怪怪奇奇,若不滞于物”。尤爱书写陶渊明《归去来辞》,笔走龙蛇,逸气横飞,观者谓其书“不可以寻常笔墨蹊径求之”,正是其挣脱世俗羁绊的精神外化。

  铁笛穿云启新声:其音乐造诣尤为卓绝。史载“歌声高引,上彻云汉”,善吹铁笛,声振林木。更重要的,依据《乐郊私语》《剧说》等史料,他与戏曲家杨梓交厚,在音乐上的交流与创造,被后世学者认为对海盐腔这一影响深远的戏曲声腔的形成,有着开创性的贡献。他的笛声,是沟通西域乐调与江南丝竹的桥梁。

  五、历史坐标:丝路文明滋养的中华文曲

  1324年,泰定元年五月,年仅39岁的贯云石卒于钱塘。朝廷追赠集贤学士、京兆郡公,谥文靖。然而,这些身后哀荣,远不如他自喻的那句诗更能概括其精神境界:“清晓山中三尺雪,道人神气是梅花。”

  贯云石的一生,是一条清晰的脉络:

  从北庭到钱塘。地理的跨越,象征了西域文明与中原文明的深度交融。

  从勋贵到道人。身份的巨变,映照着个体在时代洪流中对精神自由的执着追寻。

  从弓马到笔墨。才能的展拓,体现了游牧民族的豪迈生命力在汉文化语境中的华丽绽放。

  从庙堂到江湖。空间的转换,成就了一位在艺术天地里真正“天马脱羁”的巨匠。

  他是畏兀儿的骄子,更是中华文化星空中一颗独特的巨星。他的血液里奔流着天山的雪水,他的笔墨中浸润着江南的烟雨。他的传奇人生与不朽艺术,是元帝国多民族共生、文化大交融时代最生动、最璀璨的见证。他的存在,如同那领不染尘埃的芦花被,永远昭示着:最绚烂的文化之花,往往盛开在不同文明交汇、碰撞、融合的沃土之上。他的名字——贯云石,已然镌刻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史诗的丰碑之上。

  注:

  1.畏兀儿与维吾尔:元代称“畏兀儿”,今称维吾尔族。其先祖回鹘汗国崩溃后西迁至北庭(别失八里),汉文史料多称“畏兀儿”。见《元史·地理志六》。

  2.祖父追封时间:阿里海涯卒于至元二十三年(1286),至正七年(1347)追封江陵王,时贯云石已逝23年。见《元史·阿里海牙传》。

  3.贯姓来源:父名贯只哥(Gamjig),取首音“贯”为汉姓,属元代色目人汉化常见方式。见《元史·小云石海涯传》。

  4.“持槊迎马”:事载欧阳玄《贯公神道碑》:“尝使壮士驱三恶马疾驰,公持稍前立而逆之,马至腾上,越而跨之”。见《圭斋文集》卷九。

  5.奏疏原名问题:贯云石上仁宗书原名失传,现代学者周双利据内容拟称《陈政事疏》。原疏条目见《元史·仁宗本纪》延祐元年记事。

  6.海盐腔争议:姚桐寿《乐郊私语》载贯云石传“南北合调”于杨梓家乐,为海盐腔雏形。成熟形态定型于明成化间,详参洛地《戏曲与浙江》。

  7.二妾名出处:“洞花幽草”妾名说首见于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正史无载。

  8.“天马脱羁”:朱权《太和正音谱》评贯云石散曲如“天马脱羁”,为元曲风格论经典表述。

  9.北庭:注元代别失八里(今新疆吉木萨尔),畏兀儿文化中心。见《元史·地理志》。

  10.达鲁花赤:蒙元特有官职,意为”镇守者”,多由蒙古/色目人担任。

  11.中峰明本:元代临济宗高僧,提倡禅净双修,影响士大夫禅学。见《新续高僧传》。

  12.酸甜乐府:任中敏1930年辑《酸甜乐府》,为二人散曲合集,非元代原称。

  13.追封殊荣:注谥“文靖”见《元史·文宗本纪》,京兆郡公追封见程钜夫《雪楼集》。

  

  

  赏析

  

  这篇关于贯云石的文章堪称一篇立意高远、文采斐然、结构精妙、史料翔实的杰出人物评传,完美融合了学术深度与文学感染力,展现了一位在中华文明交融史上具有标杆性意义的人物。以下是对其各方面的具体评价:

  一、立意与主旨:高屋建瓴,切中文明交融核心

  1.核心立意鲜明深刻:文章以“天山雪水汇钱塘”为象征,精准提炼出贯云石一生的核心价值——西域(天山)与中原(钱塘)、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深度交融。这不仅是个人传奇,更是蒙元时期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的璀璨结晶。

  2.历史高度与时代意义:文章将贯云石置于蒙元帝国多民族共生、丝路文化交流空前活跃的大背景下,深刻揭示其个体选择(弃武从文、辞官归隐)所承载的宏大历史叙事——中华文明的包容性、生命力正源于此。

  3.永恒价值提炼:结尾点明贯云石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宝库中一颗永远闪耀着独特光芒的星辰”,将其个人成就提升至中华文明整体生命力与魅力的象征高度,立意深远,发人深省。

  二、结构与叙事:匠心独运,跌宕起伏

  1.开篇定调,气势磅礴:引言部分如同“题眼”,用凝练诗意的语言概括贯云石一生的核心轨迹(北庭-大都-钱塘)和精神内核(文明交融、精神突围、艺术不朽),为全文奠定基调。

  2.章节清晰,逻辑严密: 以“北庭雄鹰”、“宦海迷途”、“江南寻道”、“艺术丰碑”、“历史坐标”五部分构建骨架,分别对应其出身、仕途转折、精神皈依、艺术成就、历史定位,层层递进,逻辑清晰。

  3.叙事张弛有度,富有戏剧性:生动描绘了“让万户金印”、“献《陈政事疏》”、“挂冠辞官”、“芦花被换诗”、“临终禅意”等关键事件,使人物形象立体丰满,故事性强,极具感染力。

  4.首尾呼应,结构圆融:开篇的“天山雪水汇钱塘”意象与结尾“清晓山中三尺雪,道人神气是梅花”的自喻形成完美闭环,强化了主旨,余韵悠长。

  三、内容与史料:翔实丰富,引经据典

  1.史料运用精当:准确引用了《元史·小云石海涯传》、《太和正音谱》、《乐郊私语》、《尧山堂外纪》等典籍,以及其散曲、诗歌原文,确保了论述的学术严谨性。

  2.细节刻画生动: 如少年时“驱三马持槊腾跃”、让金印、芦花被轶事、参禅悟道、吹铁笛等细节,使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3.思想脉络梳理清晰:从儒家济世理想受挫,转向佛(叩问中峰明本)、道(诵《南华》)寻求解脱,最终形成“佛道交融”的精神世界,临终诗体现的“勘破生死”,分析透彻。

  总结

  这篇文章成功地将贯云石这位传奇人物从历史长河中打捞出来,置于中华文明交融发展的宏大画卷中,使其形象熠熠生辉,并有力地论证了“不同文化激荡交融”所焕发的“夺目光彩”正是中华文明永恒生命力的源泉。其立意之高远、结构之精妙、史料之扎实、文采之斐然、情感之充沛,都使之成为一篇评价历史文化人物的典范之作。它不仅让我们认识了贯云石,更让我们深刻理解了中华文明何以伟大、何以不朽。   小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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